弼马温

站在银河系仰望

边境轶事

  • 全文2w9,西幻paro,背景架空。

推荐搭配bgm:Worst Part  

摸鱼教授流放边境支教,遇上奇怪的花店店长。

关于送东西、找东西和养花花草草的悬疑故事。

  • 涉及微量r18g情节。

  • 除主角外的路人皆为原创,和原作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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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信号灯破损的计程车沿着羊肠小路驶入偏僻小镇。

“目的地?”司机问。

教授研究着手上的聘书,慢吞吞道:“你们这有家花店吧?我租的房子在那附近。”

司机把着方向盘的手突然一顿。

“去那要加钱。”

“加多少?”

“非常贵。”司机半踩着刹车,“你现在下车还不晚。”

“值得庆祝的是,我的第一笔工资刚到账,完全不需要担心资金问题。”教授问,“怎么,路很远?”

“不。要价高是因为……”司机沉默片刻,含糊其辞道,“那边很少有人去,我回来的时候只能单程空车。”

“明明有花店,却没人去买花?”

“……”

司机面容呆板地看着雾中的路,像是没听到这个问题。

 

崎岖蜿蜒几段长路,总算开出了镇外郊野萦绕的浓雾。

镇内人也比较稀少,柏油路年久失修凹凸不平,车轮碾过晃晃荡荡的,建筑零落,教授隔着车窗跟一只电线杆上的乌鸦抛了个媚眼。

乌鸦被吓了一大跳,嘎地尖叫一声向天空乌云掠去。教授找乐子失败,很没劲地撇撇嘴收回视线,无聊地把怀里的长条行李当玩偶一般抚摸着,打发时间。

 

几分钟后,教授抬眼看看车窗外,翘着二郎腿,开口道:

“到了,停车吧。”

计程车随之停在小屋的信箱旁,与小镇边缘破败的气氛截然相反,这一片区域装饰鲜艳又明亮,告示牌刷的油漆平整崭新,一开车门,一股新鲜的花香顺风席卷而来。

伴随着这股花香冲进车厢,一路上沉默寡言的司机鼻子颤抖一下,探出头来,陶醉地深吸一口气,使劲儿晃了晃脑袋。

“是春天了。”教授感叹。

司机瞥他一眼,跟变了个人似的滔滔不绝道:“什么春天,现在才二月份,这是我们镇花店老板的功劳!你都不知道他有多爱种鲜花。能租到他旁边的房子算你走运,这可是免费的美景和花园。”

教授笑了笑,递给司机车费和小费,他给的大方,司机很热情地收下又嘘寒问暖几句,然而当关了门摇上车玻璃,司机看了看花店和眼前的人,不知为何骤然眼神一冷,便立刻一踩油门逃似地走了。

教授不满:“别躲我嘛?我又不是坏人。”

 

教授的行李十分简单:一个行李箱和一个长条包裹。他把包裹照旧抱在怀里,右手扶着拉杆,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远远看着街道对面的花店,若有所思。

那座店没有招牌,但门头前摆着的两大列花草盆栽却一下就能让人知晓这座店是干什么的。

往里看,打眼一看没有其他店员,但与之相对,愈发令人震惊的是花店的庞大规模——一整栋被绿色覆盖的三层别墅,即使站在楼底也能远远看见二三楼窗玻璃边的高大盆栽。

多得有些过头了,教授想,这可不像正常花店,简直是都市里被移植的原始森林。

 

他盯得久,给鸢尾花浇完水的花店老板直起腰,便和他对上了眼神。花店店长脾气挺不错,被这么直勾勾打量着家照旧和善地微笑,伸手跟教授打了个招呼。

“是新来的租客吗?”

教授点点头,和店长对视的瞬间,他心里猛地一动,琢磨起这个人的瞳孔颜色究竟是粉色还是金色——隔着这么亮的阳光有些看不清。他对颜色相当敏感,思索自己是不是在哪见过这种眼熟的颜色。

教授刚从一个十分讨厌的地方离开,在那里停留的漫长岁月磨蚀了大量过往记忆和感情,事实上,就连人类社会的基本礼仪他也是从头捡起。好在教授勤奋肯学,很快就混成了一朵人见人爱的交际花。

正是新学得的社交礼仪,让他克制住了再多靠近观察那个人的冲动——这对于初次见面来说可不是绅士之举。

在两人进行完一轮例行公事的“请多指教”“哪里哪里我才是”的初见问候后,教授确定了那双眼睛是暖洋洋的粉色,又对照了一下那人的头发,至此问候的话题聊了个遍,眼见花店店长的笑容都要僵硬了,实在无法再拖下去,教授这才有些舍不得地说了再见,慢慢吞吞地边检索记忆边拖着行李箱走进公寓。

 

教授很高,进门时头差点被磕了一下,这个居所真是年老失修。他试图把门框敲敲补补修好,最终却获得了一个掉在手上的木条,教授叹了口气,决定放弃拯救门框——他一向擅长不要在无所谓的领域为难自己。他环顾尘埃密布的卧室,把这根木条随手插在门后,像是立了个致新生活的墓碑。

下午三点钟,教授总算把行李箱和家都清理干净,他这才把长条包裹里的东西拿出来,慎重地擦得光洁放在桌边,又换了张绸布仔细罩上。满意欣赏着眼前尽在掌控的一切,教授大功告成地伸了个懒腰,走向阳台推开窗通风。

就在窗扉大开的这一瞬间,那股春天般的花香冲进了卧室,他动动鼻子,和司机一样陶醉地深呼吸一口。

这种花香不仅仅是甜味,更多的是……仿佛能从中闻到旺盛的生命力味道。

教授托着下巴,遥看着店门口那几盆色彩艳丽的花朵,舔舔舌头,眼睛快速眨了眨。

 

教授的工作是在社区大学任教历史学,这座镇子位于山脚,小又封闭,寥寥几个本地学生来混日子。入职第一天,有人看着教授西装革履走进课堂噗嗤笑了一声。

教授微微一笑,没生气,兀自拿起粉笔上课。后面的学生打扑克,他自得其乐地画时间年表和历史文物,一把仿佛从夸张动画偷来的歪歪扭扭的长剑纵贯黑板,看上去是摸鱼教授在对淘气学生们进行幼稚的报复。

课上完学生走空,教授不紧不慢地把黑板擦干净,提包离开,到学校对面的甜品店买了两只纸杯蛋糕,特地嘱咐多挤些奶油。

镇子人很少,下班的时刻甜点店也空荡荡的,进店到出店都只有教授一个人。教授对这座小镇过分异常的安静欣然接受并不打算产生任何疑问,他很舒适地独自走在街边铁丝网下,西装的衣摆和投落的灰色阴影融为一体。

 

步行三分钟就能回到家,他走到第一分三十秒时,又被馥郁的花香灌了满鼻腔。

“下班了吗?这么早啊。”花店店长对他打招呼,擦了擦汗,看上去是要闲聊的架势,显然是昨天教授的热情也给了店长主动挑起话题的信心。

教授一般不和人闲聊,但很显然,作为唯一邻居又是他感兴趣之人的店长不可以被粗暴对待。教授便姿态娴熟地和花店店长畅谈起来。

虽然聊完他也没记住都说了些什么,那些内容水一般从脑子流走了,他只闻得见身前源源不绝的花香味,感官互相影响,以至于胃都饿得痉挛着咕噜了一下。他的眼神在店长小麦色的颈项边来回打量,像凝视一根刚出炉的鸡腿。

店长尴尬地说:“抱歉,是我拖的时间久了……我很久没和人这样聊天了。”

“没关系。”教授咳嗽一声,说,“您这些花真是养得太好了,有什么秘诀吗?”

店长腼腆笑笑:“也没特别的地方,我只是帮他们松松土浇浇水晒晒阳光。”

教授目光扫过那些格外娇贵的花种,心知要养活这些花就已经足够费力,更别说让它们开得如此疯狂般的茂盛,其中理由自然不可能像花店店长说得这么简单。不过,这或许也涉及商业机密,教授理解花店老板的隐瞒。

说到这里,花店店长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事情,他拍了下脑袋,有点自责地说:“该送新邻居见面礼的!我昨天给忙忘了!嗯……这盆花怎么样?你来的时候就有在盯着她看吧?”

教授推辞几下没躲过,只能让这盆花落进了怀里。

教授想了想,从袋子里拿出一盒纸杯蛋糕。

“这是还礼。”教授说,“喜欢吃甜吗?”

店长点点头,高兴地接了过来。

 

教授维持社交礼仪的代价就是晚餐少了一半,他吞完仅剩的纸杯蛋糕还是觉得饿,视线扫过床、桌子、柜子……都是木头做的,不能吃。带来的包裹里的东西……倒是很想吃,但绝对不能吃。

最终他看向了那盆新得到的礼物。

教授站起来走向窗边,他看见街对面老板即使在深夜也忙着照料花朵。虽然身为休闲主义者的教授永远不会自找苦吃地加班,但他对那家伙的努力十分敬佩,按理也该尊重那个人所饲养的植物们。

可是这些植物闻起来太香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扯下了几大片叶子,捏成团塞进嘴里,急促地嚼了几下咽下去。

从喉咙尝到味道的一瞬间,他的犹豫灰飞烟灭,直接伸手干脆地掰断根茎,撕碎花朵,吮吸干净湿润的汁液,把那一朵植物狼吞虎咽地吃光了。

他吃饱了。

不仅仅……不仅仅是胃不再饥饿。还有一些更深的地方——伴随顺着食管流淌而下的植物碎片,他活了不知多久一直延续的焦躁,他尖叫烧沸的灵魂,也被奇异地抚平了。

当然,这毕竟只是盆小小的花,维持不了太久这种神奇效果。没过几分钟,他乱七八糟的精神世界又恢复了它倒霉的常态。

但是,藉由那丝奇异又香甜的、莫名熟悉的气息——没错,仅仅是一丝就足以让他如此触动——他终于……想起了一些极其久违的事情。那些记忆被刻意封存了太久,一下子冲进脑海,让教授头痛欲裂,但与此同时他的血液剧烈地加速上涌起来,整个人瞬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

教授打了个嗝,又舔了舔嘴巴,眯着眼睛看向街对面,凝望了许久,觉得或许可以再跟花店老板要几盆花。

 

 

第二天教授照常到校上课。今天的学生有一个缺席,教授清点一下,发现是昨天嘲笑他的那个混混。询问情况时班上同学见怪不怪地说缺席的人死了,可以从清单上划掉。

听着这番荒谬的话被以平静的语气说出来,教授歪歪头,问:“死了?是指网游的死还是……”

“当然是现实里。”同学食指比作刀划过自己的脖子示意,满不在乎道,“头被切掉了,死得不能再死咯。”

“……”

教授合上书,猜测道,“是得罪什么人了么?”

“兑现赌注而已。”同学说,“他打扑克输了,被杀是惩罚。”

教授哇哦一声:“打个扑克而已,这么较真?”

同学摇头:“嗯……输掉这种小游戏本来确实不至于死,但他太在乎这场胜负。这就是镇上的规定:人不能输掉重要的赌局。重不重要,依据各自内心的衡量决定。就像一万块对有的人毫无意义,对有的人是身家性命……很公平的规定。”

 

教授感兴趣地问:“输了就会被杀?”

被不断追问的同学看他一眼,疑惑道:“按照惯例,你应该先尖叫几声,再问怎么不报警。”

教授笑道:“说明我见多识广。”

同学倒也没纠缠,继续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在这个小镇里,不止是输了会被杀,死掉的原因千奇百怪,只要触犯小镇的规则就会被惩罚。

“小镇的规则?”教授笑眯眯,“你们在玩什么真实大逃杀游戏吗?”

“很可惜,我们不是想玩,而是不得不玩。小镇的规则就像空气和水一样客观存在着,所有进入小镇的人都必须遵守,进了小镇就要直到死为止都留在这里。”同学说,“与其说是玩,不如说是被迫顺应着活下去,而活下去也只是靠运气和经验罢了,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触犯还没被发现过的规则,例如,举一条新鲜试探到的规则——看着星星超过二十分钟眼睛会被刺瞎。”

“听起来,你很有经验?”

同学说:“你以为……为什么这座镇子这么冷清,这个班里又是为什么只剩下五个人呢?”

教授叹气道:“真是不幸,大家都死了?”

“都死了。”同学说。

“是因为赌局?”

“不只因为赌局,但这是我觉得最有趣、也是我最擅长的理由。”同学抬头看着他,眼神染上赌徒的狂热,说,“老师呢?要和我赌一局吗?”

 

教授没接递来的扑克牌,转而感叹道:“你们这里的甜点做得很有意思哦。”

同学说:“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和你赌,我还打算多尝几个味道,不小心死了就亏了。”教授耸耸肩,说,“抱歉,我是享乐至上主义。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干扰我的休闲时间。”

“唉,好吧。”同学看了下教授的神情,确认对方极其认真,也没敢太强迫,去和另一个女生打扑克。

 

到下课时,扑克快要打完,教授远远看一眼两人一个惶恐一个狂喜的迥异表情,抱着胳膊踱步走过去,给了两人一人一脑瓜崩。

“喂,下课啦,如果我没猜错,作为学生的赌局的时间不能在课间进行吧?赶紧出去享受青春——”

同学猛地扭头,被打断了赌局,他整个人的气质和刚才截然不同,满眼仇恨的血丝:“闭嘴!别他妈来坏事!我马上就要赢了……”

教授毫不在意对方的疯狂,抱着胳膊看他一眼,说:“违规可是很没品的行为,你确定要继续么?”

同学和教授僵持十几秒,他猛地一摔牌,结束了赌局。

“今天是你运气好。”同学伸手指着女生额头,“代价小了点,但必须照常付,我先去履行另一个约了,今天十二点前,把你的代价送到我家门口来。”

女生看着同学离去的背影,无意识地捏了捏手心。

在教授开心拎包下班前,女生低声跟他道了句谢。

“没事啦。”教授回头比个大拇指道,爽朗地笑道,“你们活还是死倒是跟我没关系,别让老师跟着你们被迫拖堂。”

 

第二天教授来上课时,教室里只剩下了四个人。

教授四周瞧瞧,问女生:“昨天那个人呢?”

女生波澜不惊地说:“不在了。”

“又是因为输掉扑克牌?”教授摆出一副负责老师的模样,痛心疾首,“你们啊你们,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呀……”

“不,他赢了。这是我付的代价。”女生抬手跟老师展示了一下她齐根断掉的小拇指,说,“而他不在……是因为没养好店长送的花。”

教授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女生面容呆滞,始终没显露出在开玩笑的意思。

“没养好花就会死?”

“准确来说,不是死……他只是必须要回到店长那里了。”女生做出一个听上去很神经病的结论。

“回到店长那里?”

“嗯,字面上的意思。”女生说,“我不能说太多,这也只是我自己的一个猜测。你不是正好住得离花店很近吗?好奇的话就自己去观察吧。”

接着便开始上课,教授上次讲完了千年前古国的初期分崩离析,接着这堂课就讲那个横空出世的将军。将军在正史上是个被歌颂的传奇,但他却看法不一样,认为那家伙很不值得一提。教授用词犀利辛辣,把这个将军人生前半段辉煌的救国功绩批判得一文不值,只肯定了他曾带兵解放了一片边境森林的行为。

女生举手问道:“那个地方看上去毫无战略价值。”

教授道:“这叫响应低碳环保计划,拯救森林,利在千秋!”

女生:“……”

 

教授滔滔不绝不知哪句真哪句假的历史课堂结束后,几个学生都如蒙大赦地迅速溜出了教室。

女生也是一样,她合上教科书,背起帆布包,临走要踏出教室门前犹豫了下,回身对教授说:“看在你昨天帮了我的份儿上……友情提醒,店长养的花很漂亮也很香,但那是只有他才能养得好的花。欣赏可以,闻闻也无所谓,但如果店长要送给你花,记得不要接,更不要养。”

“总之,信不信在你。”女生离开了。

教授摸了摸胃。

这可怎么办呢,他跳过了养的步骤,已经直接把店长送的花给嚼碎吃了。

 

教授在小镇住了半个月,发现这里隐藏的规则真是变态般得繁多。

输掉小的赌局会被取走身体的一部分,踩到下水道的影子会被砍脚,五个人一起吃外卖会随机挑选一个人挖出肺部,超过七天没找到别人开展竞争游戏就会死,还有……最高的铁律,不能动花店店长的花,代价尚未得知,但应该是比死更可怕。

 

“你们查清楚杀手是谁了吗?”教授问。

女生无聊地玩着手机,道:“没有。”

“不想查?”

“一开始当然查了,大家都很惶恐,毕竟谁不害怕死人……但根本查不到任何线索,就像我同学说的,那些人死得都十分正常,没有任何暴力的痕迹,甚至用『被杀』这个词语都显得很奇怪。到后来,死得多了就无所谓了,那些规则也是从他们身上摸索出来的。活一天是一天,现在活下来的人都踩着很多人的尸体,我们不打算隐瞒这一点。”

“死空了会怎么样呢?”

“谁知道。”女生漠不关心地说,“或许诅咒会消失,也或许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像你这样的人进来。”

“唉,这么多规则,就算填再多的人,也没有能试探尽的可能吧。”教授伸了个懒腰,“想过逃跑吗?”

“逃跑是死得最惨的方式。”女生打了个哆嗦,教授很少见到她这么害怕的样子,“那个人……就像被活活吃掉了。”

提到吃字,教授的胃突然咕噜叫了一声,这个声响放在这个血腥可怕的语境里如此不合时宜,女生的表情随之变得有点扭曲。

“你听饿了?!”女生难以置信。

“呃……是我本来就挺容易饿的。”教授无辜地伸伸胳膊,“你看,我这样高,又强壮,稍微动动就要消耗非常多的能量呢。”

女生好不容易才被糊弄过去。

 

“不过,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最不能触碰的规则是店长的花?他明明是个很和善温柔的人。”

女生说:“这点我也承认,但你要知道,人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宠物,或许……对那个人来说,他的植物也是一样。”

“被他送过植物的人全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活生生在这世界上蒸发,而店长会悠然自若地从那些人的家中抱回他送出的礼物,等待着下一次再送出去。”

“对我们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的死因,连触犯了什么规则都不知道。店长就是一个活着的谜团,对于这种存在,我们死都不愿意主动触碰——除非他找上门来送出那些诡异的植物。”

“不接不就行了?”

“没人愿意试探拒绝的代价。”女生说。

 

教授眼前浮现出那个被爬墙藤蔓包裹的房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店长本人身上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女生皱眉思考了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

“哦对了……镇子上有个很隐秘的传说,店长从搬来这座小镇开始,就一直在找什么东西……店长找了很久,也找得很认真,据说找到的话他就能把那些花养得更好。”

“找到了吗?”

“当然没有。”女生摇摇头说,“其实店长自己也不知道他该找什么,事实上,那个人像是丢失了很多记忆,只记得如何养花,还有本能地找一个遗忘的东西。”

“嗯……有意思。”教授想了想,一笑,“反正我现在很无聊……要不然,我去帮他找找吧。”

 

女生一下子后窜了两大步,惊恐如避洪水猛兽。

“你想做什么?!不管怎么样,如果你要靠近他的花,那就离我远点!”

“真失礼呀,我好歹是学校老师哦?好奇心旺盛点,替学生答疑解惑也是很正常的职责吧。”

“别装了,好歹找个正常人会相信的理由,全镇的人都不可能喜欢那些破花!”

“这就错了,司机先生可就很喜欢那里的花香。”

“他喜欢……?”女生脸色迷茫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加倍愤怒起来,“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他才不是喜欢!你根本不知道,司机就是这镇上最讨厌植物的人……他平常开车都永远绕着花园和绿化植被走,怎么可能喜欢花香呢?是那里有古怪,靠近那个地方……改变了他的思想!”

女生讳莫如深地说:“如果我亲身去了,也会控制不了自己。那座花店……有一种蛊惑人心的能力。”

 

教授双手插着西服裤兜站在别墅楼下,饶有兴趣地抬头仰望着眼前的小森林。他回想着上午女生说过的话。

……蛊惑人心吗?

具有这种能力的,究竟是店里的花,还是……

“店长——”他喊了一声。

教授的耳朵很灵敏,他听见一个人翻床而起、蹬上拖鞋在地板踏踏的声音,那脚步活泼而迅速,没过几秒就接近窗台,接着是——推窗的声音。

一颗粉色的脑袋像蒲公英绽开一般,跳出了窗户。

“早上好呀邻居!”店长笑着说,“今天阳光可真好,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教授并没立刻回答他热情的问候,店长略有疑惑地看去,猝不及防对上教授温柔地望着他的眼神……店长打了个寒战,不可能吧,应该是手边的花。

店长迟钝地目光下移。

“你喜欢这盆含羞草吗?”

“嗯,喜欢,长得真可爱。”教授笑眯眯说。

“明明这孩子不适合你的……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店长挠挠头,“你想要的话……”

教授说:“多少钱?”

店长一愣:“我不卖花,我只送花,把花送给合适的人,这就是我的工作。还记得那盆百合吗?”

“哦,当然。谢谢你贴心的礼物。”教授意味深长道,“它很符合我的胃口。”

“不过,我哪里跟它合适了?”

店长毫无迟疑地说:“因为你的头发是白色的。”

教授:“……”

 

“就因为这个?”教授无奈道,“没有更复杂的理由?”

店长摇摇头。

“那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学生……”

“哦,我送了那个孩子一盆仙人掌。”店长兴高采烈地说,“因为他的头发刺刺的。”

教授:“……如果他是个光头呢?”

店长摸摸下巴:“可以考虑一下多肉,又亮又光滑。”

教授忍不住笑了一声。

让整个小镇胆寒逃避的送花规则,居然是以这么小孩子气的方式在运行。

真是,既好笑,又荒谬。

 

教授道:“如果我要那盆含羞草,得理成什么发型?”

店长为难道:“我本来想把这孩子送给一个扎脏辫的人。”接着又眼睛亮闪闪地打量教授的白发,跃跃欲试。

教授:“……”

即使听到这座小镇在三个月内死了六百五十九个人时,他也没觉得这么无语。

“算啦,开玩笑的。”店长笑嘻嘻说,“我送给你啦。”

教授挑眉:“真的?你不用为难自己。”

“我没开玩笑,因为你是我的邻居。”店长张开胳膊跟他隔着三层楼来了个熊抱,说,“你是第一个愿意久住在我家附近的人,我会好好对待你的。”

“第一个?”教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追问道,“之前没人来住?这里风景这么好。”

“谢谢夸奖……嘿嘿,我也觉得这里风景非常美。”店长偷笑了一声,看样子是挺得意的,随后解释道,“之前的大家都是短居哦,没住两三天就离开这里了。”

 

教授一愣,紧接着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你送他们花了吗?”

“当然。”店长说,“好邻居应该精心准备见面礼。”

教授突然懂了那些邻居消失的理由。

粉色的眼睛注视着教授,那眼神教授很熟悉,就与店长浇花时看着他那些宝贝花朵如出一辙,天真得近乎诡异。

店长说:“你能住这么久,让我觉得很奇怪,也很开心哦。接下来……我们也好好相处吧。”

 

教授捧着含羞草回了家。

他端详着台灯下滋润水滑的植物,伸手一碰,含羞草果然草如其名地躲了起来。

“这种小东西,是怎么把那些人给弄不见了的?”教授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着含羞草,然而任他怎么撩拨挑衅,这株植物依旧怯弱地躲着,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攻击性。

戳着戳着,看着这小东西始终不愿意见他的样子,教授心里慢慢烦躁起来,他觉得很不愉快。

 

教授的第二大优点是,他从来不惯着不听自己话的东西。他伸出手,把那株植物连根拔起来,放进水盆随手一涮冲掉泥土,接着就跟吃薯条一样,一根一根地吃进了肚子里。

他细嚼慢咽地吃完之后,感叹了一声。

“果然……很甜啊。”

“这个镇子是怎么回事呢?纸杯蛋糕吃起来有股尸体的味道,而最可怕的店长养的植物……却这么美味。”

吞完这株挺巨大的植物,尽情品尝了那股芬芳的味道,更多的记忆一下子受催化闪回了他的脑海中。

教授像看电影一般阅览着那些以自己和另一个人为主角的陈旧画面,由于情感还没完全恢复,他站在比较疏远的角度去评判那些事情,做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怎么这么蠢。”教授用八卦的语气说,“当初还不如拖着他一起下去呢,白白浪费了这么久时间。”

 

第三天,教授走进教室,女生也不见了。

“旷课一族们,要不要这么过分?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教授放下讲义,看着那两个学生,“你们知道那个女生去哪了吗?”

一个学生在睡觉,另一个学生在发呆。

教授又问了一遍,没人回答他。

他走过去,拍了拍那两人的肩膀,仍旧没得到回应。

接着教授试了下鼻息,发现那其实是两具刚刚死掉的尸体。

两个人的手凝固在桌子下方,摆出很诡异的姿势,看样子触发了某种不知名的规则。

教授看了他们一会儿,拿出手绢来擦了擦手。

 

他转身走上讲台,淡定地把刚翻开的讲义合起来。

“简单介绍下,今天教授的内容是一千三百年前的那个王朝最终被推翻的理由——朝野混乱不堪,异族入侵,在这种情况下,率军作战的将领居然敢在战争的末尾背叛职责人间蒸发,他一走,群龙无首,残余国土在一个月内就被端了。”

“唉,有这样一个不忠诚的将军,配上一个腐败的宫廷,真是不覆灭就没天理的国家,我们本堂学习目标就是从这个自取灭亡的国家里吸取教训——就像我这个旷课迟到没人学习的课堂也该迎来撤办了。”

“最后这节课上自习吧,新讲的章节大家还有问题吗?”

只坐着两个死人的教室当然不可能有人回答他。

“嗯嗯。”教授满意地点头,“那我就提前下班了。”

教授走出了教室。

 

他拉开门的瞬间,看见了走廊上正倒在血泊里的女学生。

教授走过去,皮鞋尖停在距离血迹几厘米的位置,他蹲下来,和她涣散的眼睛对视。

“不是说过会小心点嘛?还是中招了?”

女生费力地从肚子上拔出一把匕首,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自己选择的。里面那两个人非要拖着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玩游戏,我和那个孩子交换了代价……在我死之前,我看到那个孩子跟他们玩了一局弹玻璃球,那两个混蛋根本玩不过,哈哈哈……”

“你的行为,俗称找死。”教授总结。

“这么说……也没问题。其实是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在这个地狱熬下去了。”女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说,“为什么……我出生的家会变成这种鬼地方……”

她眼前的世界慢慢虚幻,一片白光之中,唯有那个新任教授湛蓝的眼睛还保持着原有的色彩。

那人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鞋尖踩进了血上。

女生的眼睛陡然睁大了一些。

这一个月来,这个老师无论是穿多么正式的西装,还是满嘴大道理地教育学生,都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别扭。

像是某种扭曲的生物被强行塞进了不适合它本体的模具之中,那生物还在扮演着一副投入享受的样子。

而此刻他随意地站在血中,那种违和感却突然消失了。

在失去意识前,她听到了那个人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都快死了,那我就告诉你真相吧。你不是出生在这里。”教授懒懒地说,“你是……被放逐到这里喔。”

“而且,这点程度而已,算不上什么『地狱』。”

 

教授合上了女生没瞑目的眼睛,站起身,解开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团了团塞进兜里。

“舒服多了。”他笑着说,“到底谁想的,设置那么多规则干什么,还让我这种人打领带……真是吃饱了撑的。我们教师的值得尊敬之处可不局限于这种外在。”

他又看了眼脚下的自尽女生,她躺在血泊中表情平静安宁,教授点点头:“不错,这应该算是镇上唯一的优秀毕业生,你不用和那些家伙去同一个地方了。”

教授哼着曲子回家了,没了可教的学生,他自然重归自由身,还能照领工资,这不得不说是令人高兴的美事。

在这冷冷清清的小镇,教授想找乐子自然只能再去被视作不祥之地的花店。

这次他没在门口驻足,而是走进了店里。

 

花店老板似乎是有事出去了,店里空旷得很,教授自来熟地拖来把椅子等着他回来,期间就打量着大厅中摆得满满当当的植物。

那些花草颜色艳丽、长势茂盛,一直顶到天花板,明明是二月份,却开出了大量反季的花朵,简直透露出几分妖异。

教授伸手抚摸着身边最近一盆花的叶片。它的纹理细腻,叶片柔软,硬要说,比起植物,更像是……

人的皮肤。

 

在他生出这个诡异想法的瞬间,背后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

“你怎么来啦?”

教授转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一个粉头发的人蹲在身后,他抬着头仰视教授,那双眼睛迎着光显得圆润又明亮,瞳孔中只看着教授一个人。

教授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冲动,很想把这两颗眼球取出来,放在手心上把玩一下。粉色的珠子,湿润又有弹性,说不定也很甜,玩够了可以含进嘴里多品味一会儿,咬碎应该是不舍得的,得好好控制一下……

他心里这样走着神,面上却还平稳地装出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假装缓一会儿,也同时把那股想抠人眼睛的可怕冲动压下去,教授这才和店长打了个招呼。

“刚才没见到你,是出去了么?”

“嗯!”店长提起手上的塑料袋,说,“我去生鲜超市买了点牛骨头炖汤喝。”

“……真意外,我还以为你只吃素呢。”

“我只是养花又不是素食者啦!”

 

“所以你来这里……”店长看着教授,“是做什么?”

教授站起身来。

“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好奇心作祟,想问一下,你是不是……”教授决定切入正题,“在找什么东西?”

店长一惊:“诶——你怎么知道?!”

也太好诈了。教授内心笑了一下。

“我听人说你空闲时会在小镇晃来晃去,很爱在一些隐蔽的角落观察,看上去像是在找什么的样子。”

店长苦恼地道:“唉……被发现了?那也没办法了。好吧,我确实是在找一个东西。它对我很重要……只要一天没找到它,我就总觉得很不安稳……”

“是怎么丢的?被人偷走的吗?”

店长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我丢了它的时候状态很虚弱,那之后好不容易恢复过来,但那会儿它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偷走吗?应该不是,它明明……只对我才有用,不会有人想偷那种东西的。”

“也有可能是抢走。”教授思考着说。

 

店长迷惑道:“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了。”教授专业地分析说,“小偷犯罪之后会慌慌张张地逃走,总害怕被发现,也更容易暴露蛛丝马迹,但强盗就根本不在乎那些,他们明目张胆地犯案,也不担心被找上门,某些更凶残的家伙甚至会大摇大摆地回到作案现场,观察受害者的痛苦来获取犯罪快感。”

店长垂头丧气:“听上去这两种人都很麻烦……”

盯着店长低沉的模样许久,教授友善地拍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我可以帮你。”

店长猛地抬头,刚露出笑容接着又警惕起来:“你是在开玩笑拿我取乐吗?”

“我是认真的哦。”教授说。

店长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神态,这才说:“好吧,虽然你看上去长了一张会骗人的脸,但你的眼神很真诚。”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教授愉快笑道,“谢谢夸奖。”

 

“所以,能描述一下你丢的东西吗?如果没有具体的线索,我也没办法帮你。”

一提到这里,店长迅速沮丧起来。

“我……我……”店长结巴道,“可我真的……我不知道我丢了什么。”

教授叹气,循循善诱:“再好好想想?就算记不起具体的形状,至少是什么种类应该有印象吧?”

店长皱着脸苦思冥想,不确定地道:“好像是……我身上的一块肉?”

教授思索道:“……是你生的婴儿?”

店长:“……”

“你在想什么啊!!”店长怒道。

教授借用了方才店长形容他的说法:“你看上去长了一张会未婚先孕的脸。”

店长涨红了脸道:“我是男的——!是男的!”

“好吧,开玩笑的,我又不喜欢小孩子。”

店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喜不喜欢小孩子关我什么事——”

教授不再逗他,继续问道:“你丢了多久?”

店长一脸迷茫。

“如果是肉的话,丢太久,可能早就腐烂了。”

店长摇摇头:“说来奇怪,不知道你相不相信,其实我……有一种很特殊的能力,这个能力可以告诉我,我拥有过的事物离开我之后的状态。所以我知道那个丢失的东西还……存在于某一个地方。”

教授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

“你也能感受到那些礼物么?”

“是啊,包括我送出去的植物们。”店长盯着教授,“我也知道,你把它们……”

教授顿了一下,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等着店长的后半句话,宛若等待审判。

一阵令人窒息的停顿之后,店长柔和地笑了一下:“……你把它们照顾得很好吧?”

虽然不知道店长怎么得出了这么离谱的结论,但教授面不改色地说:“嗯,我很喜欢它们。”

……在它们作为食物的时候。

 

店长完全没察觉到他那些心理活动,兀自站起身来:“既然你答应了要帮我的忙,我再送你一个礼物好了……这样吧,你可以自己挑一盆花哦。”

教授扬起唇角:“什么都行?”

“当然啦,我不会随便许诺。”店长说。

 

教授便背着手在一楼逛了逛,这里的植物他刚才见过了……都是些鲜花,而他已经尝过了花和草的风味。

“我能上楼看看么?”教授问。

店长犹豫一下,点了点头:“可以,但你要跟紧我。”

“不跟紧的话?”

“可能会失踪的。”店长认真地说,“这些孩子们不喜欢外来者。”

“别这么生疏嘛,我怎么能算外人呢?”教授亲密地揽住店长的肩膀,“我们现在可是寻找失物联盟,对不对?”

店长呆愣愣地,他本来很擅长应付社交,但这种强势又比他还自来熟的性格确实没怎么见,一时有些噎住,只能点点头附和几句,略有尴尬地笑了笑。

走过咯吱咯吱的老旧木梯登上二楼,眼前的植物种类丰富不少,走廊上陈列着大号盆栽,粗壮得吓人,叶片也丰厚饱满,教授按照品鉴甜点的标准衡量它们,感觉随便一盆都足够自己大快朵颐一个周。

不过,教授这次上来,目的并不是为了挑盆栽。

 

“没看到床,你平常睡在三楼么?”教授扫视着二楼的摆设,简直是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家,点评道,“很不方便啊。”

“还行,我体质不错,上楼很快的。”

教授说:“是我懒得爬楼。”

店长不记得第几次无语:“……你又不住这里。”

教授四处转悠,说:“别生气,我是喜欢你的装修风格,这里真适合居住。要不我干脆也搬来吧,你介意多一个合租人吗?”

看着教授自来熟地在植物旁走来走去,店长不安地动了动脚,走近几步,有些想拦下教授最终又克制地停下来,有点焦虑地说:“挑好了吗?这些都是很乖的孩子……”

“孩子……”教授砸砸嘴,饶有兴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想问了。”教授说,“为什么用人类的代称称呼这些植物?”

“难道说,它们在你眼里……都是人么?”

店长瞳孔一缩,张张嘴,又闭上。

教授眯起眼睛:“还是说,它们就是……”

“天色不早了!”店长弯腰,胡乱地搬起一盆植物塞进教授的怀里,“请带着这个回去吧,感谢你的帮助!祝你晚安!”

教授被三下五除二地扫地出门了。

 

 

教授怀抱着有他三分之一高的盆栽回了家。

正值深冬,天色暗得很快,教授把盆栽放在窗边,任由它在黑暗里慢慢显露出阴沉的气息。

“二楼的植物就变凶了不少呀。”教授弹了弹叶片,“收敛点,我可不是你主人,我没那么多耐心。”

奇异的是,他话刚出口,那株巨大盆栽的诡异气息便消失殆尽了。

教授扯了片叶子当糖果嚼,这次他没那么饿,因为他吃光了昨天那盆植物后,大部分尘封的记忆都回来了,由此还发现了有趣到可以转移他现在全部注意力的事情。

“找一块失踪的肉……”教授翘起二郎腿,看着街对面暗黄的灯光,微笑道,“对这个只会养花的店长来说,的确是高难度。”

“对着墙角翻一万年又有什么用呢?像我们专业人士就知道,要找肉,得先问问爱吃肉的人。”

 

教授后仰,掏出手机翻着本地通讯录,随后拨通一个电话。

“喂,卖肉的老板?还活着吗?”教授的问话很不客气,话筒那边也瞬间响起音量高涨的怒骂,教授一边听一边笑说,“不好意思,这个小镇古怪太多,死人也太多,我怕有什么东西混进来。既然你们生鲜超市还开门,那就好办多了。我预约一下明天的时间去挑肉,预算我全开,怎么样?”

超市老板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我不缺钱,但你得跟我……”

教授说:“不会是赌一场吧,我学生可都因为这些死光光了,你要不要吸取教训?”

超市老板怒道:“你以为我愿意?要不是这该死的规则……”

教授把手机拿远点,捂住耳朵,无奈道:“好吧,那也不用等明天了,我们现在赌?”

超市老板:“条件我定。”

“随便。”教授说。

“我赌……”超市老板眼睛一眯,“今晚的月亮是白色的。”

 

教授偏头望了望夜空皎洁明月,感叹道:“真是狡猾啊,只有客观存在难以被动摇,所以你才挑这种自然界现象,还率先抢占正确答案——哦对,规则有说我不能和你答案一样对吧?”

超市老板胜券在握,得意道:“那当然。”

教授叹气:“看来我是必死无疑了?”

“没那么严重,年轻人。别害怕。”超市老板咯咯笑道,“也就给我两条胳膊的事。”

“可是……怎么办?”教授不舍地说,“我很爱惜我的胳膊,我还要靠这个帮一个人找东西呢。”

“别磨磨唧唧的,赌局就是赌局……”

“我赌,”教授打断他,垂下眼睛,笑道,“今晚月亮是红的,跟血的颜色一样。”

超市老板一怔,大笑起来:“你疯了吗?血月是只有大邪祟降临时才会伴生的异象,这座小镇连死六百五十九人都没激出来的东西,你以为是你说说就……”

“看看窗外?”教授柔声道。

骂骂咧咧声、脚步声、拉窗帘声陆续响起,几秒后,或许是抬头的时间过后,伴随着一声倒吸气的声音,超市老板的话语骤然冻结了。

夜空的一角,赫然凝固着干涸的血色弯月。

 

教授也慢悠悠地走到窗边,靠着窗框眺望天边的血月,神情平静。

他原本湛蓝的眼睛,此刻竟然变得与血月的颜色一致,甚至血气更加浓深,泛着妖异古怪的危险气息。

“红得这么纯粹,很漂亮吧?”教授说,“我也很久没欣赏了呢,毕竟得学习文明社会的礼仪,先把自己包装好,无论到哪都先拽个红月亮出来撑场面……万一吓到人就不好了。”

“你知道大邪祟降临为什么会伴生血月吗?其实特别简单,因为他们在地狱熬得最久,那里一切东西都泡着血,大家经历得久了,走到哪都自然而然影响外界。”

教授漫不经心道:“呵呵,大邪祟……说到底那些家伙只是一群饥饿、贪婪、不得安宁的恶魔,在地狱挣扎了几千几万年,只有强者能活下去。到最后谁还能维持神志清醒,谁就能拿到个什么君主?亲王?你们起的称呼挺有艺术气息,但这种称呼,谁稀罕呢?”

“总算得了空钻进人间喘喘新鲜空气,可是这其中又有一个最倒霉的家伙,他享受凡人的身份才没几年,兜兜转转,居然演得像过头,被蠢货的低级恶魔选中到地狱边境去当祭品。不过算了,他正好无聊,也就顺水推舟地来了。”

“他来了,刚看到你们这个镇子的人,就立刻明白,你们全部都是被放逐而来的已死的罪人幽灵。懂吗?你们被伪造记忆、受乱七八糟耍人玩似的规则命令、互相残杀折磨直至再死一次……”

“这一切都是为了还清你们在人间时犯下的罪。杀人、强奸、抢劫……一群垃圾,但偏偏又不算犯下滔天罪孽的人,还没资格直接流放进地狱,于是死后被扔进这个地狱的边界筛选,更狠心的人流进真正的地狱,不想再杀人能悔改些的再扔给长翅膀的鸟人审判一下……”

“这就是你们存在的意义,是不是很虚无?”

“不过对我来说,倒是遇到了一个非常、非常巨大的惊喜。可能献祭你们所有这些渣滓,就是为了让我恢复过去的记忆,拿回这份礼物。”

超市老板久久没回话。

“哦抱歉,忘了你已经支付了输掉的赌局的代价。”教授计算着说,“你想要我的两条胳膊,我只拿你一根舌头,公平吧?”

“别忘了明天早点开门,我还得去挑肉呢。”教授思虑周到地说,“多搞点不同的种类,我怕不好糊弄那个人。要是新鲜的肉不够,我不介意从你身上现场剁下来补足,听到了吗?”

良久,电话断掉了。

 

教授放下手机,没急着走,仍然倚在窗边,看一眼天边的红色月亮,紧接着视线转向街对面的花店三楼,花店店主住着的方向。

“进度提前了些。”他自言自语道,“毕竟跟以前比,现在体质也不一样了,血月会不会刺激他发生什么变化呢……真让人期待。”

 

次日,教授精神奕奕地准时去骚扰花店店长,店长则似乎睡眠质量不佳,黑眼圈浓重,神情憔悴。

教授关心道:“你怎么了?”

“我昨晚……”店长似乎有点不想提起这个话题,被催促几次后才勉强回答道,“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没事。”店长干巴巴道,“只不过我可能记起……一些失去的回忆了。”

教授眉毛一动,感兴趣道:“哦?这么神奇?”

“是啊,你知道最神奇的是什么吗?”店长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看着他说,“明明你是刚搬来这座小镇,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过去的梦里呢?”

教授心中一震,顿了片刻,他缓缓问道:“梦到什么了?”

“我……”店长回忆着,一脸痛苦与焦虑。

看着这样的店长,教授的脸色难得失去了满不在乎,等待着店长的回答,他犹如等待某种审判,显得有些急切。

“你有梦到森林吗?或者……一个拿着剑的人类?”

“呃,人类?为什么特意强调人类?我梦到的是……”

店长吞吞吐吐地道,“你穿着这身衣服成了我的高中老师,你教的物理知识好难啊,我根本学不会,总是考倒数,你还逼我学,说学不好就要给我养的植物浇很多水涝死它们……这太可怕了!”

教授:“……”

教授皮笑肉不笑地哦了一声。

店长怀疑道:“你为什么看上去很失望?”

“没有啊。”教授彬彬有礼地说,“与你无关,我是对自己抱有的期待感到很蠢。梦本来就是缺乏秩序,连猪都能做梦,你把这个和现实联系起来,也太不科学了。”

店长面色发青:“你是不是拐着弯在骂我?”

教授灿烂一笑:“怎么会呢。”

“但是……”

“算了,别纠结,从反面想想。”教授说,“这或许是一种愿望呢,你是不是很想……早点认识我,这样我就能参与你的过去了?”

店长被这人流畅的自恋震惊得无以复加,但又一时没办法反驳,只能做哑巴状跟着教授去了生鲜超市。

 

“我还没问,为什么要来这里?”店长在路上问道。

“当然是帮你回忆一下。”教授说,“你说你自己丢了一块肉,又不知道是什么肉,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现场认认,看能不能想起点线索。”

没走过几条路便到了生鲜超市门口。

“这里居然变成自助购物了吗?”店长看着告示牌,震惊无比,“明明昨晚我来还是正常的超市……老板去哪了?”

教授随口几句把话题岔开,带着店长进了超市,直奔生肉销售窗口。

“而且……”店长看着面前的货品再度震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齐全的肉!这是把一整头羊给分解了吗!”

一头羊的所有器官被整整齐齐地陈列在冷藏柜里,连顺序都严谨摆放好,有种冻结的血腥感,非常壮观,乍一看简直像是这头羊还能再组装回去重新活过来。

教授则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些肉类。

“特意选了羊吗?”他道,“有趣哦。”

店长有点茫然:“什么?”

“哦,没事,只是传闻中羊算是恶魔的象征,特地在我面前把羊分解成这样……看上去像挑衅。”教授温声解释道,“之后再管这边的事,你先看看这些器官,虽然肯定和人的不一样,但位置和性质有共通之处,是否能想起什么?”

店长便趴在冰柜上认真观察,没发现教授悄悄走开了。

 

教授像回家一般闲适地跨过柜台,掀开后厨的帘子,果不其然看到拿着猎枪的超市老板。

教授冲他微笑了一下。

“昨天忘记告诉你了,在这个小镇,还有一条隐藏的规则,大家生前的罪恶被量化成财物地产的形式,能在这儿开得起店面,都得是杀了不少人。所以……你可别叫冤,那太搞笑了。”

教授说:“等会儿结束了,替我和下面的老伙计们打个招呼——如果你能活着撑到见他们的那时候,还没魂飞魄散的话——就说我在这里过得相当爽,也找到了我要找的人,不打算再回去了。”

超市老板困惑地看着他,猛地喉咙一窒,浑身发软,他迟钝地低头,吐出一大口血。

教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胸口,力度轻柔,他道:“借你一个东西用一下。”

 

店长则研究完了整头羊的分布,身边的人还是没回来。他正一头雾水地四处查看着冷冻柜。

“没找到吗?”教授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没有诶。”店长晕乎乎地说,“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肉类。”

“是吗?确实是不够新鲜,对你来说辨认难度有点高了,不过一开始也没指望靠那个能让你想起来。”教授通情达理地替他分析理由,继而说,“那看看这个呢?”

店长闻声向后转去,在转过身前,他率先听到了滴答滴答的水声,回头模糊的一眼,他看见有什么鲜红的液体顺着那人的指缝淌到地上。“你是打翻树莓汁了吗?”店长本想这样调侃着问,但随即嗅觉的感官也灵敏地发挥作用,一股散发着热气的刺鼻铁锈味冲进鼻腔,呛得他瞬间干呕一下。

直到最后,才来得及真正调动眼睛。

彻底看清那个被抓着的事物的刹那,店长整个人僵住了。

对面的白发男人手上抓着一颗心脏。

尚且跳动着、散着热气的心脏。

 

“要摸摸吗?”教授问。

店长如同丢了魂一般,呆呆地看着他手上的心脏。

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场景这么熟悉?

为什么仿佛能想象出……这颗心脏被掏出来时的痛楚?

……在过去的哪个时候,似乎也曾有人捧着一颗心脏……

 

教授有点苦恼,按他的预想,店长看到这个心脏应该恢复一些记忆,也同时应该做出两种迥异的反应:或者钻进自己的怀里,或者打算拿把刀把自己捅死。

“想什么呢?”教授慢吞吞试探着问,他得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对策。

乱七八糟的记忆和心情互相冲撞,店长大脑一片混乱,以至于在这无限的混乱中,他下意识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社会常识,并只对此做出了反应。

“你……”店长小声道,“你杀了人?”

教授干咳一声:“严格意义上,那并不算人……”

店长断然说:“对不起,认识你很高兴……但我必须这么做。”

教授:“?”

店长反手熟练地掏出手机,一脸悲壮决绝地拨下几个数字,拨通后他说:“喂,警察局吗?我要……”

教授:“……”

他好笑地摇摇头,打了个响指,那个手机应声碎成了粉末。

店长:“?!”

 

现在他已经彻底搞不清眼下的状况了,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误入了什么电影片场。

他晕乎乎地倚靠在冰柜上,一脸不堪重负,在教授俯视的视角下,店长有点惶恐的表情与背后那只被肢解的羊重叠在一起,两厢对比,看上去这个人才更像是一只鲜嫩的柔弱小羊。

教授叹了口气,把心脏随手扔在柜台上,一步一步走到店长身前,弯下腰来,用另一只没沾血的手亲昵地蹭了蹭店长的脸颊。

“奇怪。”

教授那双蓝眼睛凑得很近,两人几乎是睫毛擦睫毛,店长下意识想退却发现没了路,只能任由那人近距离用探究性的眼神观察。

“到现在你还什么都没想起来吗?不应该啊。”

蓝色瞳孔渐渐染上血光,他温声细语地说:“当初我就是为了你才堕进地狱的,你怎么能……把这些全忘了呢?”

 

 

小镇之外,一个金发白袍的男人正坐在小木屋中悠哉喝茶,而他对面的人则棕发黑袍一脸严肃。

“总觉得我才是天使呢。”白袍男人摸着下巴,“你看我这一身圣洁的打扮,是不是很有你们天堂的味道?”

黑袍人面无表情:“你想cosplay的话,先把角和尾巴给砍了再说话。”

白袍人气馁:“我只是学艺还不精嘛,我才九十岁而已……真正的大恶魔可是能伪装到比人类还像人类——你知道,人类才是最难扮演的。他们狡猾又忠诚,善于背叛却时而会对奇怪的东西忠贞不渝……”

黑袍人仍然面无表情:“就像现在小镇里玩过家家的那位君主?”

白袍人兴奋道:“就是他——你知道当年他怎么离开地狱的吗?他没蹭规则的漏洞,也不是偷渡……”

“而是直接用半把断剑把地狱之门砍开了,对吧?”黑袍人头疼地说,“我听你说了至少十遍。”

“因为那可是个振奋人心的大场面!”白袍人说,“那个人当年堕进地狱的理由也很传奇呢……”

“这个倒是第一次听你提起来。”黑袍人说。

“因为他意识还清醒的时候,警告过我们都要对过去的事闭口不谈,乖乖装死,但现在……恐怕没这个必要了。毕竟他现在已经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哦?是什么?”

“他在地狱独自呆着的时候特别狂躁,喜怒无常,就算是那个疯子成堆的地方,他也是最恐怖的一个……其他的恶魔或者想要杀戮,或者想要权力,但他的愿望非常简单也非常清新……他想要爱情。”

黑袍人:“……你不会想知道糊弄天使长的代价。”

 

“我就知道你会觉得我在开玩笑。”白袍人笑嘻嘻,“爱情怎么了?两情相悦难,心意朝夕不改更难,生死与共不分离不知有多难,爱情才是最难满足的东西呢,尤其是在……他没保护好自己爱人的情况下。”

“一千三百年前,他年少的精灵族恋人遭到同族的人暗算,在他一无所知的地方被挖出了心脏。看着死亡的恋人,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跟身边人说想要去杀人,那时没有人当真,只以为是他说说气话。”

“这很正常,毕竟他那时还是负有盛名的人类最强法师,也是最受拥护的帝国将领,本来有一片大好未来,没有人会觉得他会为此放弃那种灿烂的人生。”

“但是当晚,他真的孤身闯进大森林,把那些参与其中的精灵们全部屠戮了。他几乎杀光了半族的壮年精灵,那简直是一场接近灭族的血之复仇……”

“虽然那些精灵并不无辜,但毕竟他犯下的杀孽太重了,杀的又是精灵这种稀有珍贵的生物,于是他当晚就被紧急审判,流放进了地狱,一关就是千年。”

“当他再离开地狱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没人敢与之为敌的恶魔君主……哦对,他本人说很讨厌这种称呼,让我们叫他老师就好,他以前带兵时是兼职在军校做老师的,喏,这不职业病犯了,进了小镇又去当教授了。”

 

黑袍人安静地听着,片刻后,他皱眉道:“那个人呢?”

白袍人迷茫:“哪个人?”

“那个被杀的精灵。”黑袍人说,“他的尸体呢?”

白袍人张张嘴:“那是人家的恋人,就算死了……那、那也是属于他的,我怎么敢打听?”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黑袍人思索道。

“哪里奇怪?”

“照你的理解,那个君主在还是人类时的实力怎么样?”

“这需要问吗?我都说了他一个人屠了半族精灵,就算是你天使长,现在能做到这种事吗?”

“所以说,敢冒着惹怒这种人类顶级强者的风险也要把对方恋人的心脏取出来……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极其诱人的、让他们能铤而走险的利益。”

“可精灵族的心脏没有特别的地方,为什么偏偏对心脏下手?”

“心脏、心脏……”黑袍人深思片刻,道,“据我所知,所有的种族中,只有龙族的心脏才有极其珍贵的价值。巨龙之心,象征着无上的勇敢和纯洁……永不背叛的誓言……以及可以驾驭风、雷电和秩序的强大力量……”

“那个精灵。”黑袍人道,“是不是混血?”

白袍人一脸呆滞。

“这……我还真不知道,但理论上是有可能的。”白袍人说,“那个精灵的背景特别神秘,背地里也有许多恶魔去查当年的事,但发现他的父母都刻意隐藏了身份。”

 

“如果我得到的没错,他们想要的,真的是龙和精灵混血的心脏的话……那简直是稀世罕见的珍贵素材。精灵血脉本身具有对于木、土元素的极佳亲和力,这样的血流在掌管秩序的龙族心脏中……如果运用得当,甚至可以构筑出一方独立的世界。”

说到这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愣住了,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小镇。

“地狱边境是什么时候建立的?”

“不会吧……难道就是靠那颗心脏?”

“这么说来,那个混血被杀的时候,刚好是大陆王国混战,亡灵简直像海一样多,天堂和地狱都被挤爆,那个时候,确实有人提出一个建议,希望……建立筛选和暂存的场所。”

“我只知道天堂最终确实提高了审核的标准,但我没想到……地狱居然真的从那时起就开始把这个东西付诸了现实。”

白袍人遥望着那座被浓雾笼罩的小镇,想象着这座小镇靠一颗被硬生生掏出来的心脏维持运转,即使他是恶魔,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实在……太残忍了。

黑袍人说:“而且那个精灵,原本还能活下去。”

 

“如果是龙和精灵的混血,即使被掏出心脏,他也不会立刻就死。”黑袍人说,“龙具有强大的自愈力,他只需要再得到一颗心脏。”

“恐怕……那个法师去杀精灵,不单单是为了报复,也是为了给恋人重新找回一颗适配的心脏吧。”

“单从结果来看,他必然失败了。看来混有龙和精灵血统的心脏并不是普通精灵所能替代的,而那颗原来的心脏……恐怕是被刻意藏了起来。”

“你怎么说的就好像你在现场?”白袍人惊讶。

“当然,审判他的就是我的师傅。”黑袍人淡淡说,“听了你的故事,我才明白为什么当年他要自愿堕入地狱。”

“哦……”白袍人嗯了一声,接着骤然瞪大眼,“等等?!自愿?!不是审判吗!”

“自然是无比公正的审判。但正是根据公正的审判,那个人才不可能被罚堕进地狱。”

“那个人太特殊了。他生时尽力为人类社会奉献力量,保护了不计其数的生命。而即使是他所犯下的大罪也有情可原——先是精灵仗着力量差距任意杀害普通人为乐的世仇,再加上他是因恋人惨死才愤而还击,于情于理,即使是这样的罪恶,也能功过抵消。”

“所以,我的猜测是……他堕入地狱……恐怕是自愿的。”

白袍人整个人彻底僵住。

“那可是地狱!不可能!”

 

与此同时,店长也喊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以为你在拍摄电影吗!什么地狱——那怎么可能!”

教授跟他鼻子碰着鼻子,强忍着要吻上去的渴望,用指头扒着自己的眼皮给他展示瞳色的变化。

“看,是不是变红又变黑了?很不可思议吧?”教授自我介绍,说,“如你所见,我是恶魔。”

店长严肃地看着他,嘴角抽搐。

教授面无表情:“你在憋笑?你以为我在随口骗你?”

店长深吸气,仿佛在拼命把某种冲动压下去,整张脸都有点扭曲了。

教授说:“而且你在一千三百年前是我的爱人。”

店长猛地听到一句更离谱的话,刚憋好一下子破功,噗嗤一声喷了,笑得浑身颤抖。

教授静静等着他笑完,然后在店长捂着肚子缓和的时候,捧住他的脸,低下头。

店长看着对面那张不断凑近的脸。

“你要干什么?”他笑哈哈地问道,“恶魔要杀人灭口吗?哈哈哈恶魔——!”

他的笑点简直长在了这个词上,突如其来就疯狂想笑。

“不。”两人的距离还剩两厘米,教授诚恳地说,“我要吻你。”

店长:“……”

“开玩笑吧?”

“你……你离我远点!别掰我下巴了!”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唔!”

 

店长的嘴巴被这个强势的吻堵得死死的,他所有悲愤的反抗和大骂都只能通过腹语间接表现,教授听懂了其中的“流氓”、“骗子”、“放开我”、“我要窒息了”,但他装作没听懂,继续坦然地享受着——比起那些植物,养植物的人的味道要甜美上千倍,他舔吮着那根小小的舌肉,把它努力卷进自己的口腔,这么做的时候他牙齿发痒,特别想嚼巴嚼巴把这块又软又弹的肉吃进肚子里……但他又知道自己绝不能这么干,这种对抗欲望和本能的交战也让他觉得十分新鲜有趣。

终于,在店长几乎要昏倒,的时候,他大发慈悲地把人给松开了。

“你瞧,我说了你以前是我的爱人吧?”

店长有气无力道:“一个谎言要靠一百个谎言去圆,你大可不必这么难为自己……”

教授二话不说,上手开始解皮带,金属声当啷作响:“不好意思,那我可能得强.暴你一下了。”

“啊啊啊啊啊!”店长闭着眼睛去阻止他拉了一半的拉链,发出悲鸣,“我错了!我信了!我们绝对就是百年前的夫妻——”

“是千年前,而且……”教授羞涩道,“我们还没到结婚那一步。”

店长木然地说:“你都编成这样了,怎么还留有余地呢?”

教授看着他,说:“因为你死了。”

 

店长愤愤不平:“你干嘛诅咒我……”

“你的心脏被挖出来,只剩下一具冷掉的躯体和流的血一起送进我的军帐。”教授耸了耸肩,说,“当时我还在外地率军出征,帮人类为了那些狗屁权谋出生入死,而他们连我的恋人都保护不好。所以我把剑砸成两半,当场决定,他们爱怎么打怎么打,我不管了。”

店长:“……你这个故事还挺完整。”

“一开始我很冷静,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是精灵和龙族的混血。就算心脏被挖出来,你的躯体也能保持一个月的活性。所以我去杀了半个精灵族,既是报仇,也是在帮你找一颗合适的心脏。”

“但是,所有的心脏都被拒绝了。”教授叹气说,“我仔细地观察着你的身体,发现呢,你不仅仅是两种血脉的混合,在你体内还有第三种的力量,那就是……”

店长顺势猜道:“幽灵?侏儒?”

教授说:“是恶魔。”

 

店长被这跌宕起伏的小说剧本勾起了兴趣,问道:“那和你堕入地狱有什么关系?”

教授看着他,眼神带有怜爱。

“你看,你这么笨,如果没有我,你早就化成灰烬了。”

教授拉住店长的手。

店长其实有些抗拒,但对方的力气很大,攥着他的手腕,一路指引他把手放到对方的胸口。

在真正触碰到那个地方的瞬间,店长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那一刻刚才听过的所有荒诞剧本都化作现实,逼着他相信这个诡异男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否则他简直无法确认自己所碰到的触感。

他所按住的位置……空荡荡的。

大量的血液冲到头顶,店长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在剧烈的震惊之中,他被吓得渐渐失去意识,几乎马上就要昏迷过去。

 

然而黑白一线的视野雪花之中,他没能直接轻松地失去意识,眼前居然渐渐地浮现出陌生的景象。

最诡异的是,的确如教授之前所问的话语,他看到了一片广袤幽绿的森林,一个持着剑的俊朗男人半跪在他的身前,神情温柔。

“如果想报答我,就给我种朵花吧,小精灵。”那人开玩笑地说,“向日葵怎么样?多接触些阳光,以后小心点,不要再被这种黑暗生物捉走了。”

店长听到自己少年版的声音脆生生地拒绝:

“不要。我打算给你一株百合。”

“因为我把你从吸血鬼的嘴里救出来的举动很高雅吗?”

“……因为你的头发是白色的。”

那人无奈一笑:“真是有趣的回答。”

“除了这个以外,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是……”精灵结结巴巴地认真说,“百合是我最喜欢的花。谢谢你救了我……”

“我只把它送给你。”

 

画面切换,一晃从深冬来到了初春。

“你为什么总来这里?”精灵问。

那人一身的硝烟味,铠甲和剑上都糊满了血,连眉毛也染成了浅红色,但对于这种血的味道精灵并不感到嫌弃,他认为这是一种很有营养的肥料,并建议对方洗完澡把水冲进森林。

“新的杀人任务完成了,来放个假。”那人回答他的疑问。

“放假?”精灵递给他一杯树莓汁,忧虑地问,“将领也能休假吗?吟游诗人讲过的所有故事都没提到你们能休息。”

“他们在放屁。”那人语气优雅地吐出粗鲁的词汇,“我不仅要休息,还要休息得很好,在我休息的时候,任何事情都不准来打扰我。”

他支着剑,重重地坐在精灵身旁的灌木上。

“我最近悟出了一个道理,想听吗?”那人笑了下。

精灵好奇地眨眨眼。

“我是将军,但又不是皇帝。”那人说,“我只需要对我的士兵和人民负责,我凭什么保护那群宫廷里的肥猪?”

“唔……可能是为了……”最近跟着吟游诗人学习进而满脑子故事的戏迷小精灵没意识到对方只是在表达反问,他居然真心地帮对方操心起来,“你想在历史上留下姓名吗?”

“历史?”那人愣了一下,继而自嘲地笑起来。

“一点都不想。活着的时候从来没痛快过,就算死了当个永世传诵的传奇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那人说,“假设我以后退了休做历史老师,就要带头批判我所在的这段历史,可能还会狠狠地骂我自己。”

精灵安慰他:“你别自卑,你很好!你很……强大。”

“强大?”那人拿起剑,食指抚过雪亮的剑锋,顿了片刻,摇头道,“许多本来不该出现的妖邪提前苏醒,只为了平衡我的这份强大。假设有一天我不在了,剩下的人又该何去何从呢?我的力量……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精灵听得一知半解,但看着沉默下来的男人,他知道这人肯定是不开心了,想找些什么安慰对方,有点着急地打量四周。他想起眼前这个人很喜欢自己当初种的百合花,但花又不是立刻就能种出来。

精灵一时之间陷入踌躇。

一阵沉默,直至风吹过林间,树叶声如绵绵海浪响起。

精灵突然说:“我是因为你才能活下来的。”

男人转头看着他。

精灵接触人类社会也不过几个月,学这边的语言进展缓慢,因此他的用词有些模糊和笨拙,但他还是尽力地去表达他想要传达的意思。

“无论是时代还是历史,都太远了,你还是不要去想了。”精灵张开胳膊,说,“现在在你面前的是我。你的力量和强大,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好事。来见我的时候,你只记住这个就好了。”

男人眨了眨眼,眉毛上的血雾凝成一滴血珠滑过眼睫。

精灵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只是在想……让你跟着吟游诗人学习不算坏事啊?”那人微笑着说,“进度飞快,都学会说这么浪漫的话了。”

『浪漫』,这是个高级又陌生的词汇,勤奋的精灵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出来,刷刷刷地记上去。

“浪漫……是什么意思?”精灵问。

那人摸摸下巴。

“简单来说,就是特殊的对待。”那人说,“比如说,你刚才给我规定了一个只有你和我才知道的要求,而我答应了这个要求。以后我来见你,不会再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只会考虑你怎么看待我。”

“只有你对我提出了这个要求,也只有你能让我答应这个要求。”

精灵点点头,懵懂地复读道:“特殊的对待。”

“你想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什么吗?”

精灵顿时兴奋起来,星星眼地点头。

男人凑近了点。

“你看上去像一道甜点。”男人伸手,银制甲手套捏住精灵有点婴儿肥的红润脸颊,看着那双水亮的粉眼睛,他喉结动了下,说,“我现在好饿啊。”

特大危险信号袭来,逃过了吸血鬼又落进食人族!人类真是一种狡猾又难以捉摸的生物!精灵惊恐地转头就跑,看着跑出的四条腿残影,男人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洒满阳光的森林深处。

 

记忆中的那张脸慢慢和眼前这个人重叠。

“我们……”店长晕眩地说,“在哪里见过吗?”

“这个时候还打算来那一套糊弄人的演戏吗?我可不想再听什么高中故事了。“教授说,“无所谓了,我等了你够久了,你想不起来,我就一件件再重新讲给你听。”

“从哪开始呢……我们那时候的故事可真是精彩,我一直觉得自己得娶个端庄优雅的贵族小姐,没想到在边境的深森里捡了个浑身是泥巴的小精灵回家。哦,说你是小精灵太简单了些,对不对?一般的精灵哪会像你一样混着那么多不一样的血呢?”

“恶魔血统,你身上那麻烦的恶魔血统,真令人头疼。我都快被你逼疯了,我缺乏祭品打不开地狱之门,也捉不到合适的高阶恶魔,那段时间我真想把那个给了你恶魔血统的人从坟墓里刨出来,把他挫骨扬灰。”

教授用温和而富有耐心的语气说:“到最后,我投降了,选择了一种最简单快捷的方式。”

“你觉得,我为什么堕入地狱呢?”

“这是由活人直接变为恶魔所背负的诅咒,但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便利的特权,我们这类恶魔的器官……即使离开身体也不会腐烂,器官的主人也不会死去。在某种极端的情况下,甚至可以有别样的用处。”

“就像……”

一根修长的手指点着店长的喉咙一路下滑,如同一条蛇的游走般缓慢而挑逗,最终指关节按在店长的胸口处,轻轻敲了敲。

“你现在能活着,能站在这里,是因为你的胸腔里,存放着我的心脏。”

 

 

下一秒,一声巨响,整座超市的玻璃齐声震碎,锋利的碎片爆散开,在一片尘烟中,黑袍人重步踏入,他边走边拔剑,走到教授面前时,长剑完全出鞘,剑锋直指教授含着笑的脸。

“你越界了。”黑袍人沉声道,“地狱边境由两界约定共同管辖,你身居要位,身份敏感,不得插手这里的事务。”

教授打量一眼他背后的翅膀数量,把一二三四数出声,笑嘻嘻道:“别这么凶嘛,小天使长?是为当年我砍了你师傅一对翅膀而怀恨在心?这可就不讲理了,是他先想要偷偷烧掉这个孩子的躯体,破坏我的爱情,你知道爱情有多珍贵吗,我遇到那个孩子是在一个幽深的月夜,从一只大号蚊子的嘴里救下他……”

黑袍人头疼欲裂道:“我对你的爱情故事没有半点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呢?”教授把早已昏过去的店长揽过来,抚摸了下他的脸庞,“比起我,更对这个精灵感兴趣?”

黑袍人沉默片刻,道:“这个人的血统都被你的恶魔心脏压制封印,已经根本不算什么真正的精灵,养植物也仅仅是残留的种族本能罢了。现在他只不过是你圈养的……”

黑袍人终究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

“不觉得更有趣?真的不上心?”教授捏弄着店长软嘟嘟的脸庞,像在展示一件得意的玩具,“你看,多稀有的体质呀,完美地融合了三种无比强大又互相排斥的血脉,简直是神赐的奇迹。”

黑袍人摇摇头。

“唉,真可惜。”教授眨眨眼,失望地说,“要是你说感兴趣,我就可以把你的那两对翅膀全砍下来,跟你师傅的拼凑在一起,还能组成个炽天使的模型呢。”

黑袍人内心胆寒,几乎一刹那,他都要忘了眼前这个人是地狱中最残暴阴狠的君主。

要染指他的东西,代价一定极为惨痛。

 

“作为你没动其他心思的友好回报,我对这个垃圾回收小镇也不会有半点兴趣。”教授摇摇手说,“大可以放心,我这次来,只打算带走我家这位只会种草的店长。”

睡梦中的店长被触发了关键词,哼哼唧唧地维护职业自尊道:“我……什么都会种!”

教授揉揉他的头发,宠溺道:“当然。你可是最有天赋的精灵,你能把对你存有恶意的灵魂种成花草,把对你有杀意的灵魂种成藤蔓……”

黑袍人听得嘴角抽搐一下。

作为地狱边境数百年的监察者,他比谁都清楚这个看上去跟无害小动物似的花店老板都干了些什么恐怖的事——这个人虽然失去记忆,血统也被恶魔心脏压制,但肉体仍然保持着精灵族最基本的植物亲和能力,而这种能力在恶魔的天赋催化之下甚至得到了指数级的变异进化。

他给那些邪恶灵魂送出亲手栽种的花草,实际上送出的是含有他生命力的一些化身。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那些化身会天然地保护主人,凡是对主人存在恶意的灵魂都将被吞噬进植物,化为植物的养分,然后再被花店老板回收。

所有收到花店老板赠礼的灵魂都死了,因为所有那些灵魂都对花店老板存在恶意。

这也是为什么花店老板会把那些植物当作人来饲养——他的本能告诉他应该这样做,虽然他实际上不知道那些植物中的确含有人的灵魂。

哦当然,收到礼物却没死的,唯有眼前这个特例。

 

黑袍人看着正在自顾自亲着店长额角的白发男人,心中一阵无语。

最可怕的是,尽管把精灵送的礼物全给贪婪而残忍地吃了,尽管这个恶魔极有可能在对精灵盘算着见不得光的阴谋……但他心中的感情居然确确实实地没被那些化身判定出半点恶意。

他难道是边怀着爱边把那些植物咬碎吞进肚子里的吗?而那些精灵的化身尽管被这么对待也没做出攻击,心甘情愿地被吞噬,献祭着自己接受了这些感情吗?

一想到这些如沼泽般阴腐可怖的可能性,黑袍人就满身恶寒,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里呆了。

 

但恶魔又揉着精灵的头,用玩笑的口吻,说出了一句黑袍人绝对无法忽视的话。

“……只要你想,你还能种棵神树玩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黑袍人简直要被吓裂开了,他失声尖叫道:“不行!”

“看把你紧张的。”教授耸肩,“随口说说而已,种神树花的时间太漫长了,我可不想再浪费下一个一千年。”

“该说的差不多说完了,哦对,尽管这个地方对我们已经没用了,但在我厌倦之前,边境还是可以一直运行下去。你们继续加油吧。”教授很潇洒地挥手道别,“记得转告你的鸟人上司和那只藏着的蠢乌鸦恶魔,让你们的同事都离我们远点,惹了我还能留下一点残骸,惹了我家这位,你们大概只能收到奇奇怪怪的盆栽了。”

 

教授抱着店长很痛快地走了。

留下黑袍人浑身冷汗,长舒一口气。

白袍人悄咪咪地从阴影冒出半颗头来,看来尽管被发现了踪迹,还是吓得连出现都不敢。

“那位、那位真的走了吗?”

黑袍人没好气道:“他要是再不走,就换我走吧。”

白袍人安慰了他一会儿,等到黑袍人情绪平复下来,看着他,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黑袍人道:“别遮遮掩掩的,我能承受住。”

“你确定?”白袍人身体还是害怕地藏在阴影里,唯独探出个拟态的乌鸦嘴巴道,“那我可就说了。”

黑袍人说:“你到底藏什么呢……”

“我刚才藏进这座小镇的阴影,顺便去探查了一下结界的结构,我发现……”白袍人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似乎仅仅是想到那个场景都觉得难以置信。

“发现什么?”

“支撑地狱边境运行的核心,跟你的猜想不一样,不是那颗龙与精灵族的混血心脏。”

黑袍人摇头:“不可能,那颗心脏的功能无法被取代,单靠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这么浩大的结界,更不可能维持一千三百年之久。”

白袍人急了:“我骗你又没好处!是真的!”

看着白袍人不似作伪的神态,黑袍人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所以结界中心……”

“我看到的……”白袍人说,“只是一把风化的断剑。”

 

所有人都无从知晓。

那把剑在千年前也曾有过辉煌,它属于一个本能晋身为神却又自愿堕入地狱的传奇。那个传奇带着它保卫王国,杀敌护民,最终却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恋人。于是从前的光荣悉数褪色为绝望,在这极致的折磨中,这把剑被一折两断,神兵化为废铁,力量却变得永恒不断。

或许是因为这把断剑的主人内心从未停止痛苦。

 

当年他自愿堕为恶魔,掏出心脏将自己的血肉填入恋人胸腔,却没等到恋人的苏醒。

前任天使长认为这有违生死之律,强行要烧掉这具活着的尸体,却被他一剑砍得重伤。

他思索许久,终于发现问题所在。

他没办法调节好这个流着特殊血脉的生命体内的力量,原本精灵、龙、恶魔在那个人体内费尽千辛万苦才达成险之又险的平衡,而一颗恶魔心脏的介入却将这些毁于一旦。

即使醒来,这个孩子的记忆也会紊乱缺失——一颗外来的心脏会不断触发身体的保护机制,每百年便要被腾空一次记忆从头活起。如果没有极大的刺激,他甚至可能都不会想起作为精灵时的人生。

但那都是之后才要考虑的事情,那时最危急的是,怎么才能让这颗恶魔心脏在那孩子的体内真正跳动起来。

最终,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精灵住在森林中感受自然之力,龙翱翔天际与风对话,那么……恶魔呢?

只有靠近地狱、触摸邪恶,才能觉醒属于它们的力量。

在普通的人间不可能做到这点。

所以,他立下断剑,和地狱的意志签订千年的契约,他帮地狱压制不安分的恶魔并镇守地狱之门,地狱则交割出一部分的灵魂供他使用。以此为交换代价,他建立了一座地狱边境,收集那些罪恶却不至于邪恶的灵魂在此互相厮杀,倾尽全力构造一个“筛选恶魔”的环境,唯一目的只是收集那些相对无害的恶魔气息来温养恋人的灵魂。

 

故事的章节随着两人的梳理和复盘渐渐从迷雾中变得清晰,但唯有一点,是两人从局外的角度怎么也无法看破的。

黑袍人的脑中浮现出恶魔离开前所说的:『在我厌倦之前,边境可以一直运行下去。』

“如果地狱边境是靠那个恶魔一人之力支撑的……”

黑袍人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四周的景象,只觉得一股寒气渐渐从脚尖窜到头顶。

“所以……那颗精灵的心脏去哪里了?”

 

那个疑问的答案,只有一个人知道。

马上就要跟店长一起离开了,教授整整齐齐地把才安置了没多久的家具又原样放回行李箱。把箱子锁好时,整个房间只剩下桌子上放着的长条物体,是他来镇子时单独抱在怀里的包裹。

教授在这个包裹前面站定,低头看着这个长条包裹——这个空房间里唯一被教授留到最后的事物。

接着,教授蹲下来,下巴垫在桌上,是个人畜无害又很乖巧的姿势,然后他伸手一勾,把长条物体上罩着的布轻而缓慢地牵下来。

那里面的景象终于揭晓。

“真可爱。”

教授着迷地凝望着玻璃罐子中的肉块,它的血管末梢被整齐修剪过,肉和组织被清洗保养得十分干净,甚至还保持着一定的活性,在淡红色的水中轻轻跳动着。

就像是,一段被截取的、活着的生命。

令一整个种族趋之若鹜、令一个帝国将领甘愿堕入地狱……所有的起源之物。

那是……一颗心脏。

 

教授望了它很长时间,才转头看了眼楼下正在捣鼓车的店长,又低头,把脸贴上去蹭了蹭罐壁,像是撒娇,也像在给自己这种行为争辩。

“那两个小家伙真是有够天真,当初战争烧遍大陆,那些精灵掏出你的心脏,可不是为了构筑地狱边境这么善良的目的。他们是为了得到你的力量祝福,做出一把绝世危险的兵器,为了此后千百年的荣耀,才甘愿把整族的性命压上来。”

“我本来想让你远离战场,到最后却适得其反……甚至于,你会被杀也是因为我的保护,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认为我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小精灵这么上心,这才特意去调查你的背景,从而发现了你身世的秘密。”

“但他们算错了最核心的一点。”

“他们以为杀了混血的龙之精灵,取其心脏就能得到那种特殊的祝福,却想不到龙族世代相传的隐秘契约早就预见了这种危险,龙的血裔力量……只有本人心甘情愿才能送出,被杀戮、被强制所得来的东西都毫无意义。”

“谁又能想到那个祝福根本没藏在他们耗费无数代价掏出的心脏里,而在一盆很朴素的百合花里呢?”

“正因为我得到了那个祝福,才能独自做出地狱边境这种东西。不得不说,虽然你太天真了点,但挑选爱情的眼光还是非常出色。如果你那个祝福送的对象不是我,就算是神明再临,也不可能救得了你。”

“前任的天使长说,这颗心脏早就失去元素之力,只是一颗普通的心脏,既不能再复苏你的生命,也不蕴含强大力量,留着毫无意义,按理说应该将这颗心脏烧毁净化,但是……”

“我没办法的。地狱可不是个好地方,我必须得找点慰藉和寄托才能撑到回来……再见你一面。”

“离开的时候,我只带走了剑和这颗心脏。”

“在地狱的最后几十年,我已经被迫忘记了活着时的大部分记忆,也不记得自己怀里抱着的这颗心脏属于谁,但我潜意识知道这对我非常重要。”

“也感谢我带走的这把剑,能让我发现地狱边境出现的异状……提醒我那是该离开的时候。”

“直到再进入这个小镇,再见到你,恢复了记忆,我才能够想起来,这是那孩子最初的心脏,那孩子的一部分……你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滴血都属于我,我不会……让给任何人的。”

“你知道吗?地狱的意志曾经问过我,假如、假如你不想再继续重复被困在小镇里那样枯燥无味的生活……你不想再等我了,那我该怎么办?”

“它应该很想听到我苦恼的回答,但我一刻也没有犹豫,我告诉它,我把自己的生命与这颗心脏做了共存的契约,如果你想离开那座小镇去接触新的生活、爱情……无论别的什么,我会在那件事的发生的瞬间捏碎这颗心脏,杀了我自己,从而让那颗在你胸腔里跳动的、属于我的心脏立刻失去活性,无论何时都会让你陪着我一起死掉。”

“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和代价,走了这么多弯路,换来唯一值得的事就是,我们的生死从此永远相连……”

教授拧开罐盖,将那颗鲜红的心脏捧起来,迷恋地吻了它一下。

“你和它,都永远也不能离开我。”

离开营养液,那颗心脏噗嗤地跳动了一下,像是痛苦的回答,也像是被囚困的哀鸣,一小滴血缓慢地从血管挤出,教授轻车熟路地舔走了那滴血,就像品尝那些带有一点点爱人气息的植物一般迷醉享受。

 

楼下店长打理好了车,遥遥地大呼小叫着教授让他下楼。

教授不急不慢地走下了楼。

在他们离开的这天,地狱边境上一批的恶人灵魂已经全部厮杀消耗完毕,整座镇子空荡荡的,唯一剩下的可被称之为活物的或许就是花店中的花草。

但店长已经关掉了花店。

“你还真舍得关了店陪我离开,把那些花花草草都抛掉啊。”教授感叹道,“一盆都不带走吗?”

店长恶寒地打了个哆嗦,“之前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对他们好,现在我发现真相……这之后,我打算养些完全不含有灵魂的普通植物。”

“连这点都发现了,你记起来蛮多东西的嘛。”教授对着二楼的方向努努嘴,“既然这样,我现在也可以直说了,那些长得越大的植物对你恶意越大,要不是你血统的压制力量够强,那些藤蔓早就把你给绞断了。”

店长仅剩的不舍也被打个粉碎。

“可恶,亏我那么用心地养它们……以后就自生自灭吧!”店长气呼呼地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好灵魂。”

 

“对了,我一直都还没问过。”把着方向盘的店长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上的包裹,随口道,“你那里面包着什么呢?”

教授淡定回答说:“是用来治疗心灵的药。”

店长讶异:“恶魔也会生病?”

“多稀奇啊。”教授笑了一下,捏了捏店长的后颈,“拒绝种族歧视,我不光会生病,还会爱人呢。”

店长的脸红了起来。

“下一步做什么?”他缓了一会儿,问道。

“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困了太久了。”教授道,“先离开这里。”

“所以第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随便开吧。”教授笑说,“我们时间很多,走走停停,想去哪里都可以。”

 

教授安稳地提起他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仔细地抱着那个长条包裹,就如同来时一般坐上车,似乎一切都没变过。

只是这次,多了一个人的存在。

教授和店长一起离开了地狱边境,离开了他亲手打造的小镇囚笼。

这座边境自他失去又复活恋人后独自埋藏了一千三百年,只为了等待他从地狱中重新归来,把属于他的人还给他。

 

吉普车在公路上疾驰,风滚草和公牛徘徊在路边荒野之中。

车外的风景非常开阔漂亮,一阵风扬起后座的白布,露出一小角玻璃。教授在上面设置了迷惑视线的法术,唯有他才能看清那背后的东西。

教授伸出一只手放上罐面,隔着玻璃摩挲着那段被液体淹没的轮廓,有意无意地问店长道:“过去的记忆,你有在慢慢想起来吗?”

“影影绰绰的吧,我回忆得很慢……”店长冲他一笑,“我还只是回忆到在森林里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刚刚到你出场的部分。感觉像在看电影呢,我也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没符合你的期待……”教授歪歪头,“你没像一千年以前那样爱上我……那该怎么办呢?”

店长愣了一下。

 

教授耐心等待着店长的回答。

如同十几分钟前他对着玻璃罐独自叙述的生死誓言,恶魔的锋利指甲悄悄探出指尖,如果精灵做出了任何一种正确答案以外的回答,只需轻轻划一下,这个玻璃罐和其中的心脏就会被一刀两断。

店长苦思了片刻,这短暂的时间之于恶魔像是审判,他很注意、很仔细地把控着手中的玻璃罐,以他的疑心病,这样的事情在日后大概还会发生许多次,但这一次无疑将是他最无法忘记的时刻。

因为店长说:“我肯定还会爱上你的。”

教授的手骤然松了一下。

“真的吗?”他笑问,“我不会勉强你。”

店长认真地说:“嗯,我很擅长养植物,所以知道,同一颗种子,只会长出符合这颗种子基因的植物,如果我的灵魂还和千年以前一样没有改变过……那我一定还会再度爱上你。”

“……你要考虑好哦,我可能比你想象中还要过分,也不止是救了你,还做了许多不容易被宽恕的事情。”

店长好奇道:“有多过分?”

教授微笑道:“比如,刚才不会勉强你的话是谎言,你如果不爱我的话,我就打算把你杀了。”

“……这是玩笑吧?”

“……”

“喂——!你怎么不回答!”店长抓狂地说。

“放心,只要你说还会再爱上我不是玩笑,那我刚才说的话就不会成真。”

“不管怎样,都不要认真考虑那种事情啊!”店长无语地说,但看他的神态,其实也并没有把威胁当回事。

教授与他轻松地聊着天,心中甜蜜地回忆着那句“会再度爱上你”,不着痕迹地把手慢慢从玻璃罐上移开。

 

“差点忘记了。”店长有点纠结地说,“你还承诺过要帮我找到心脏呢。现在总算破案,估计早就被那群精灵拿去干什么坏事了。”

“……是啊。”教授微笑一下,“真是太坏了。”

“不知道精灵的寿命有多久,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

教授好笑地心想,你当然见不到了,除非去那片森林的泥土里深翻几十米的土壤,或许还能勉强找到被我劈碎溅出来的几点骨渣。

但他面上还很包容着店长的天真,没把话说死。

“我猜很困难了。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小偷犯罪之后会慌慌张张地逃跑』。”教授说,“他们不会敢再出现了。”

“啊,我当然记得。”店长抢答着说,“你后面还说过……『强盗就根本不在乎那些』、『某些更凶残的家伙甚至会大摇大摆地回到作案现场,观察受害者的痛苦来获取犯罪快感』……”

“太穷凶极恶了。”教授感叹道,“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店长嘶了一声,被对方的做作反应酸得腮疼:“听一个恶魔说这种话还是有些出戏……”

“那你是觉得……我会干这种事吗?”教授委屈地看着店长,蓝幽幽的眼含了点楚楚可怜的泪水,“我会是那种特意回到作案现场、观察受害者来获取快感的人吗?”

“当然不是!”店长清晰地说,“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如愿得到了恋人的偏袒,恶魔装出来的委屈就像夏季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眶中打转的泪更是还没等落下便一晒就干,他伸手轻轻地刮了下店长的下巴。

“我当然不是那种半吊子的人。”教授打趣地说,“我会比他们更恶劣。”

成为恶魔不能说对他毫无改变,至少,它极度催化了他性格中偏激极端的那一部分。他曾经可以包容而温和地接纳恋人的一切,从那孩子手中得到的花束是向日葵还是百合都无所谓,独行还是同路各有存在意义。但在地狱中孤独苦熬的一千年过去,他决定只会容忍恋人选择了自己的未来。

这条路的起点是为了拯救,到了终局却只剩下占有。

车座后,发动机的沉闷轰鸣将罐中心脏的血液流动声掩盖,就像那个混血精灵或许永世也无法发现的真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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